北弟 |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
被雪白抓来寒林门的人,岙不是第一个。
他年幼、根骨不凡又无父无母毫无牵挂,在深林里被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男人找上,要他当两人弟子,岙不知道弟子是何物,也不想离开自己现在生活的地方,两人见他不愿,便打了他一顿点了岙的穴位,带到了寒林门。
寒林门在天山上,天河从天山上流下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风雪不断,岙被两个人压着上山的那天也不意外,冽风如刀,万里飞雪。被点了穴道用不了武功,他便只好踏着落雪的石阶一步步走上去。把他抓来的那两人也陪着他走,最后走到殿前时两人解了岙的穴将他往前一推,嬉笑着说道:“伽罗,看看我们带来了什么?”
“哦?”
寂静的大殿里传出一声年轻的男声,岙站在殿檐下,听着脚步声渐进,穿着白褂黑裤的年轻男人缓步朝他走来。
他面容漠然,低头看岙。
岙面色冷然,抬眼看他。
“师父怎么把这等孽障捡回来了,在此地了结他如何?”
当天深夜,伽罗去侧殿拿了一把剑,尚未入睡的岙看着他的模样,也拿了一把,跟着他走出了寝殿。
两人走到在大殿前的空地上,于正中盛放的梅花艳艳夺目,月映照地上的人,两片人影如雪花般飞了起来。待梅花花瓣从梢头飘至石板,岙和伽罗的一撮头发也都落到地上。
两人两剑,从满月当空打到东方初明,朝阳照在两人的脸上,伽罗的剑尖指着岙的喉咙,岙依旧一脸淡漠地看着他,似乎下一秒被夺走性命对他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事。
伽罗看着面前这孩子血红的眼眸忽得笑了起来,将剑丢在地上。石板上发出咣当一声,剑穗沾了化了些的雪和梅花花瓣,天山难得迎来了个阳光明媚的好天。
“不打了不打了,”伽罗摇着头,冲着面容冷硬的孩子无奈地笑着,“你饿着肚子,打赢你胜之不武,我带你下山去吃东西,吃饱了再打。”
岙听了也把剑往地上一丢,点了点头。
他没觉得累,但肚子确实饿了,对面说请他吃东西,他便跟着这位和他打了一夜的便宜师兄去了。下山的时候,伽罗把他整个人夹在胳膊下,像只小鸡崽般被拎到十余里外的村里吃早点。他狼吞虎咽地抓着点心,伽罗坐在对面喝着油茶,看着面前野生野长又天生奇才的幼童,在心里叹了千百次气,也不由得觉得自个师父眼光毒辣独到。
孽缘。
两人回去后自然是又打了一架,这回打了半天连对方衣角都没沾到,雪白两人在一旁看得十分悠哉自得,时不时随意点评两句。
渐渐地,师兄弟每天打一架作为早课成了约定俗成的事,师父们看着两个人日日对打,言道:要打就打得尽兴,别等见不着了徒留伤心。
伽罗听了不以为然,寒林门看上去虽是江湖门派,两个老东西教的却是修仙的路数,他与岙师从于两人,即使修不成仙,以两人资质打上百年千年自然不是什么可望不可即的事。
后来呢?
费伽罗想来了。
后来,
岙下了山,不知去向,他一个看着梅花树觉得没趣,也走了。
他拿亲手杀的最后一人的姓做了自个的姓。
他开始游历四方,当时月盈榜上的高手接连丧命于他手下无一幸免,他跟在他后面看着他,帮他免于各路仇家围剿。
再后来他收了一个徒弟,他捡了一个孩子。
再到现在。
费伽罗看着站在河对岸的岙,将身上常用的暗器尽数丢在一旁,对面提着剑看他,他久违将剑从剑鞘中抽出来的刹那,熟悉的剑锋向他迎面袭来,一如数百年前天山上的冽风。
费伽罗许久没有和这位师弟再做早课了,两人每剑都奔着一剑取对方性命而来。两剑相碰的刹那,他再次对上了岙那双血红色的眼睛,是他天山初见的那双眼,也不是那双眼,他的眼眶不由得泛起一股热意,再眨眼,剑尖已然指上了他的咽喉。
费伽罗把剑往地上一丢,笑道:“杀了我吧。”
岙看着他,转眼间把剑收回了剑鞘,转身背对着费伽罗。
夜风吹起了岙及地的长发,天上下起了雪落在两人身上,横在两人中间的河就像世间神话中的银河般将两人一隔两端,费加罗想起面前的水叫沁河,水从天山上流下,经过云州、岳州,辗转日夜才流到他的面前,天上的圆月在水波中摇晃着,费伽罗听对岸的人开口道:“你快死了,用不着我取你性命。”
费伽罗脸上的笑僵住了,他仿佛听到了莫大的羞辱般,死死地盯着对面人的背影,似乎要盯出个洞来。
他俯身抄起地上的剑,脚尖挑起一枚小刀袭向对面人站着的地方,可对面哪还有什么人影,那枚小刀只是深深插在了树上,尾端的红布随风孤零零地飘摇着。
雪似是下得更大了些,费伽罗呆望着那枚小刀,寒意遍布他的全身,他却浑然不知,站在那宛如雕塑般,仿佛回到了那个初见的雪夜。
这次再没人陪他到天明。